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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的扁擔

樓主: da.wei.wei(da wei)( male) 2006/01/10 16:25:32 61.223.47.xxx
來自 台南市
磅數 686.6磅
發文 469
註冊 2005/11/22
量級 中重量級
★★★☆


母親的一生,是很多委屈的總和。

她生長在濁水溪南岸一個小村子,四歲便死了媽媽,爸爸是瞎子,下面還有個兩歲的弟弟。住在農村,家裡卻沒有什麼田地。全家主要是靠帶病的媽媽四處打工維生,爸爸偶爾替村人修補牛車、犁耙等農具,換幾口粗飯吃。媽媽死後,四歲的她不由自主地就變成了家裡的支柱。

沒有孤兒院、也沒有養老院,更沒有人收她作童養媳。而這個家殘的殘、嫩的嫩,要擔待他們的生活,就像扛一座山走路一樣。

2

鄰居三嬸婆、四嬸婆是親人,眼看著父女三人陷在絕路上,便時常叫母親去她們家打雜,在家裡幫助餵雞鴨兼洗衣打掃,去田裡則割草或播種,收地瓜時給些地瓜,收花生時給些花生,全家也就這樣,有什麼吃什麼,沒東西可吃的時候,自己想辦法。

三嬸婆和四嬸婆都只靠溪邊幾分薄田過日子,是鄉下一般苦人家,能這樣拉拔人,就已經是菩薩了。

貧苦的孩子早當家,十歲左右,除了家務和田間各種雜活,母親便已經從二位嬸婆和其他村民那裡學會了做仙草、愛玉、包粽子、磨年糕、釀米酒等手藝,由外祖父挑、她則拉著外祖父的手杖,四處去叫賣,或到鄰村去趕廟會,或半夜去賭場賣點心,父女都赤著雙腳,在一顛一跛中,踏遍了莿桐、林內附近不少村子。

白天一面走,她一面撿地面上的菸蒂,把它彈乾淨後放在口袋裡,留給爸爸抽,順便也撿些地瓜或稻穗回來,給人吃,也給雞鴨吃。

入夜後,鄉下沒有路燈,走過林投樹、莿竹叢邊或墳墓邊,更是陰氣逼人,偶爾也會有一些惡作劇的人躲在樹後給她們扔石頭,甚至咿咿哇哇裝鬼叫,戲弄她們。

由童年到少女,母親用瘦弱的雙手扶著家人,一路由曠野裡走過來。

冬夜的灶坑前,母親對我們提起她成長的艱辛,語氣輕鬆自在,少有感傷。我問她:「妳小時候真的不怕鬼、不怕虎姑婆嗎?」

母親說:「當然怕啊,怎麼會不怕?可是我更怕全家活不下去啊!」

3

母親二十二歲嫁到父親家來,那時候外祖父已經去世,舅舅也已長大成人,能賣冰棒、搞雜耍謀生了。

她嫁父親,是孤女嫁孤兒,父親十二歲前就父母雙亡,由他祖母和姑母養大,長大後幫人放牛,也替附近的地主作長工,家裡只有三間土角厝——一種用黑黏土摻稻草屑、牛糞砌成大方塊,堆起來的房子。

母親入門以後,做家務有板有眼,做工更是輕快俐落,使曾祖母大為歡喜。苦的是,幹完一天粗重的活以後,晚上還得揹著孩子伺候失眠的曾祖母抽大煙,並為她搥背、按摩,直到曾祖母睏了,背上的孩子也睡了,才得在哈欠連連中上床。

這種日子,她連續過了七、八年。

4

婚後母親共生了四女四男,每隔二、三年,她就會帶著孩子走過濁水溪四、五公里寬,到處滿是石頭灘的河床,回去探望三嬸婆和四嬸婆,她們兩人見到母親,也都如見親生女兒回娘家一樣地熱絡。

眼看孩子一個個長大,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對母親說:「阿春,妳兒女越生越旺,妳發了!」旺丁不旺財的她,摸著我們的頭,眼神裡也隱隱有著一份衣錦榮歸的自豪。

母親生我時已經四十五歲,沒有奶水可以讓我吃了,只能把乾地瓜簽煮的米飯在她嘴裡嚼碎後,再掏出來給我吃,有時候則到附近的碾米廠磨些米麩來讓我補充營養。

而母親那一代鄉下人,少有刷牙的習慣,頂多是偶爾用食指沾點鹽巴,搓一搓牙齒而已。其他比我大的哥哥姐姐是怎麼養起來的呢?母親說,都是抓泥沙、抓土養大的!

在一粥一飯來之不易的環境裡,要養活八個子女,還真是一樁英雄事業呢。

有人說,貧不離賤,但豬生的豬會惜,狗生的狗會疼,在呵護這個家的時候,母親很少讓我們受委屈,有些事她處理起來,立場甚至比父親還強硬。

5

日據時代末期,派出所的人來抓壯丁,母親叫父親連夜由濁水溪的河床往上游逃走,躲到集集、水裡坑一帶的山裡去砍柴。有一次派出所的人半夜又來,躲在門後的母親突然竄出,狠狠給巡查補兩下扁擔。隔天不用說,來了幾個帶武士刀的日本警察,一把抓住她的頭髮,由屋裡直拖出來,送去派出所拘留,等村長過幾天去保出來時,她頭上、臉上、手上、腳上四處都是傷,有的地方紅,有的地方紫,但父親卻因而躲過當砲灰的命運。

一向勢利眼的堂叔、堂嫂家裡比我們好過一些,有一天家裡的雞窩裡少了幾顆雞蛋,便咬定是剛剛路過的三哥所為,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抓起來吊在大樹上狠打,母親聽人提起,立刻從田野裡跑回來,問明原委後亮起大扁擔,要和他們決生死,才逼他們認錯並放下三哥。

「已經被天欺負,不願再被人歧視啦!」母親大聲對村裡那些看熱鬧的人叫著,像在發表她的人格獨立宣言。

扁擔對她來說,橫起來是挑生活,豎起來則是和人爭公理!

粗暴的現實,淬鍊出她一身野性。我常常想,如果她也能受一丁點現代教育,說不定會是葉陶、謝雪紅,或者向警予,以及德國蔡特金、俄國柯倫泰這一類的革命女性,而不會是一輩子在窮鄉僻壤裡滾來滾去,滾不出光芒來的農村婦女!

可惜的是,以她的處境,即使想用樹枝在泥土上學寫字,恐怕也沒有機會。

6

「耕者有其田」實施後,我們從地主手裡分到了兩甲多的河埔新生地,這些地能種西瓜、花生、亞麻、芝麻、玉米和稻米,也能插台糖白甘蔗,權狀是銀行的,我們只有耕作權而已。

擅長農事的母親,帶著一家老小,開始墾拓的生活,作她種瓜得瓜、種豆得豆的田園之夢。

這些地是濁水溪的泥沙沖積而成,還算肥沃。只是離水道太近,每次颱風過境,溪水氾濫,就會把土壤表層沖走,覆蓋上一層泥砂和大小石頭。水災一過,每次都得花一、二年時間重新整地才能復耕,復耕收成之前,日子當然不好過。

挑土翻石、荷犁握鋤,田間的勞動不分四季,沒有一樣是輕鬆的。多少次,我看著母親帶大哥、二哥用牛車載大石頭築田埂和溝堤,烈日下,氣喘吁吁而沒敢休息;多少次,忙完一天重活後,她拉著我的小手,半夜去田裡爭水來灌溉,不怕那田裡常見的雨傘節一類毒蛇,更不怕上游攔水的人有多霸道。

在農村,在忙不完的家事和田事裡,女人常常當男人用,男人常常當牛用;從小時候就當大人用的母親,既當男人用,其實也當牛用。

不當牛用,她就無法把這個家撐過來。

7

三個哥哥都結婚以後,我們家成了大家庭,全家有二十多人。生口一繁,壓力加大,家裡主要的收入是靠大哥組割稻團或插秧團,全省各地去打工。

七○年代初期,濁水溪北岸堤防尚未全然築妥,又來了一次大水災,把家裡的田地沖走,加上父親連續二次開刀治胃病、肝病,使全家債上加債。

母親即使和頑石一樣,經摔耐磨,如今隨著年老體衰,也逐漸疲於奔命。在百般無奈和委屈中,變得很嘮叨,也很愛罵人。

挨罵的對象主要是三位嫂嫂,內容除了訴說自己多年的酸楚,還嫌嫂嫂們不夠勤儉、不夠靈巧、不會持家,才使這個家愈來愈衰。

三位嫂嫂其實都是安份守己的農家婦女,在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工作中,還得忍受母親無理的挑剔、辱罵,以致二嫂、三嫂都曾經離家出走,可是三嫂早已沒有父母,二嫂娘家又已遷到北部,沒有依靠,所以不久又都摸著鼻子回來;大嫂則罵娘家父母沒有眼睛才把她嫁來這裡受罪。母親有時候罵人太久,沒人聽她的,她氣起來自己也離家出走,走的時候,也還是一路喃喃罵個不停。

母親有濁水溪一帶的人常患的沙眼,罵起人來雙手扠腰、兩眼泛紅,讓人不敢接近;而其言語劈哩啪啦,有聲有勢,讓人沒有插話的餘地。

在她的心目中,三個嫂嫂雖然認真,究竟沒有她精明強悍,她們的工作不過是在她受苦的基礎上來享福而已。這也正是當婆婆的她,不通達的一面。

由婚前到婚後,由少年到老年,母親的生命是超負荷的,人禍加上天災,一樁接著一樁,樁樁都可以壓垮她的肩膀。貧窮所帶來的災難,恰像一本苦經,隨她唸,由床前唸到井邊,由清早唸到黃昏,唸不停,像要把我們全家超渡似的!

七十歲以後,母親腰痠背疼的情況加重,看人時常需用手背遮住陽光;走路時,扁擔漸漸變成她常用的拐杖,罵人的語氣也不再那麼凌厲。

8

母親去世已經二十多年了,她令人煩,在於她的嘮叨;令人想念,也在於她的嘮叨。信步走在老家的庭院,以及村前村後的舊牛車路上,我彷彿還能隔空聽到她的嘮叨,也從她的嘮叨裡反省自己的虧欠——如果不是我這個老么愛讀書,她的負擔也許不會那麼重;如果我能早點出人頭地,也許她的嘮叨會變成禮讚也說不定。

母親留給我們的遺產,主要是一份苦難情結和一份硬脾氣。有了這份苦難情節,使我們在天道無親中,懂得戒慎戒懼,不敢輕心。有了這份硬脾氣,我們才能在傾斜的天地間立定腳跟,不暈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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