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自 高雄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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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冊 2006/6/17
量級 蠅量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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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麻黃公園曾是一個光禿禿的花崗岩小島，後來一群又一群的人來到這裡，他們為它穿上了木麻黃的新衣。因為在這處貧瘠的土地上，種植木麻黃是再適宜不過了。果然，這裡的木麻黃一棵長得比一棵還要來得高大，密密麻麻的植遍各處。
冬天，木麻黃會用自己的身子，擋住來自海面上狂嘯的寒風，為這個小島加上一件溫暖的冬衣。夏天，木麻黃會將灼烈的太陽遮掉，就像是為這島撐起一把把綠油油的傘。清晨霧中，一顆顆的露珠懸掛在木麻黃針狀的樹葉上，似披頭散髪的精靈正沐浴在濃濃的晨霧裡。夜晚月下，月光女神會伸出蒼白、朦朧的手，無聲無息的穿過樹稍，在木麻黃林中灑下了一束束的光。好指引著林子裡嬉遊的風，不讓迷失了方向。
說起這處木麻黃公園，人們總會想到它的一些觀光景點。然而每年每月，在公園從不曾停止湧入的大批訪客裡，絕大部份都不是前來觀光的。他們由一個叫做料羅灣的地方上岸，六百多天後（現在已不足六百天）又從料羅灣離開，回到從前他們生活的地方。這與候鳥很像，唯一不同的是當他們回去原來的地方後，幾乎都不會再回來公園。但是花兒謝了，明天還是一樣的開。這批人離開了，還會有下一批人再來遞補。就這樣來來去去歷時數十年，從不曾間斷。想想，當你才抱怨數日子的時間難受時，眨眼間這盼了好久的一刻就已到來。或許因為離去的腳步匆匆，總會有一些東西是不經意留下或來不及帶走的。而那些諸如回憶的東西，偶而會在熟睡的夢鄉中甦醒過來。
那是個明月高掛，星星滿天的夜晚。你睜開眼眸，發現自己隻身一人，浩浩乎如馮虛御風的飄遊於木麻黃公園的空中。島上墨茸茸的一片，夾雜著幾點零星的燈光。往前延伸而去的盡頭連著寶藍色的海，海又緊接著靛青色的天。當夜霧漸漸的從海面往島上靠攏的時候，請仔細聽著，應該就可以聽到那零零落落的雨聲。但是在這夜半時分，為何只有聽見雨的聲響，實際卻沒有雨滴落在身上的感覺呢？
你說，其實並沒有下雨呀！確實是的，在這樣溼溼涼涼的夜裡，霧很濃，但沒有風也沒有雨。夜霧四面八方瀰漫著，滲入木麻黃的林子，一眼望去，更顯得它的深邃濃密。我明白了，原是那木麻黃的橢圓形小毬果，它們就這樣的從枝椏上往地面一一掉落。一碰到地，就發出一個微小的聲音。由遠而近，以至於整個公園，到處都有這樣的聲音此起彼落的交響著。當然DiDi DoDo的聲音，確實像極了一顆顆落地的雨珠。不過，它是不徐不緩的，如此讓周遭更加顯得幽靜。想想詩裡說的，空山松子落的意境應是如此。然而除了雨聲之外，還有誰在竊竊私語著。你聽見了那雨聲中的語聲嗎？難道幽人並未入眠。
就在你側耳傾聽的時候，離崗哨三十多公尺處的伙房，傳來了一陣陣喧鬧的聲響。是悲慘的老鼠叫聲，還有貓的嘶吼。緊接著的是乒乒乓乓像是成堆的鍋具應聲而倒的聲音。最想不到的是，你居然還看見了手電筒的亮光。那光影在伙房裡上下跳動著。你直覺有人！於是走進伙房查看。你說出現在你眼前的景象真是令人毛骨竦然。是蟑螂，一大窩的在你手電筒燈光的照射下，倏忽地全四下逃竄。我同意，這確實是使人頭皮發麻的。你說不止這樣，有些甚至鼓翅飛翔，就往你面前直衝而來。見狀，你好比躲避敵機的空襲一般，趕緊退出門外只差沒有找尋掩體。
終於在稍喘口氣後，你留意著伙房四周。它的三面是一片開闊地，另一邊則緊連著一個小山坡。爬上山坡之後，可以見到一處早已荒廢多年的軍營。營區整個被木麻黃團團包圍住，因此特別顯得陰暗而潮濕。這地方原是你們連隊通往外面鎮上的一條捷徑，因為早無部隊住紮，一個個廢棄破敗的碉堡，多已掩埋在木麻黃掉落的針葉裡。只是，讓人有些意外的，這裡似乎見不到太多的雜草。原因該是木麻黃過於密佈，即便日正當中，陽光依舊不易穿透。再加上滿地皆被掉落的木麻黃的針葉覆蓋著，雜草也就更不易生存其中了。不過，瓊麻到是長得不少。一株株比碩大似的，遍地都是。要不是那次大規模的動員，為了把一個躲藏起來的士兵搜出。否則這與外界隔絕之地，就應不會被人打擾才是。
那天夜裡，你與那些人同樣手拿棍棒走入這個營區。一路枯黃針葉層層堆積，行走其上鬆垮垮的很不踏實。有如踩進雪堆般，瞬間腳已深陷其中。這裡的軍事構築多是地下式的，遍佈其中的壕溝正是來往一處處碉堡的要道。而這些壕溝早已被木麻黃掉落的針葉填得與地面差不多高了。所以一不小心踩空，還可能摔落那一個個的深壕中。再深入那些碉堡裡，竟發現了幾具動物的屍骸。有的像是貓的，也有一些是狗的。其中不少已是一堆白骨，也有尚未完全腐爛的，氣味十分難聞。常聽人們提及，貓狗在預知死亡將至的時候，會找個極僻靜、人跡罕至的地方慢慢等死。看來，這個說法真的不假。你想起了小的時候家裡一隻養了十六年的大黃貓。有天牠乘隙跑出屋外，你追出去抱住了牠想將牠帶回，誰知牠竟狠狠的往你手上咬了一口。你又驚又疼的鬆開手。貓跑了一段距離後停下腳步並回頭看著你，接著又轉身往前奔跑。待你回過神時，牠已經消失在你的視線中。
貓並沒有回來。別人安慰你說，貓狗之所以會在生命即將結束時離開家裡，是為了來世能和今生的人再度相聚。因為牠們若是死在牠的人眼前，那就表示塵緣已盡，來生將無緣再聚。喔！所以牠看似不留情的咬你一口，只為了急於離開原本的地方。牠回頭望著你的一剎那，其實是約定你來生再見。這聽來雖是頗為荒唐，但是也只有你能體會其中的況味了。
你持續用手中的棍棒掃開成堆的木麻黃的落葉。突然間，一陣酸麻的感覺沿著你手上的虎口傳偏了全身，原來是棍子應聲撞擊在堅實的石頭上。撥開一看，是個某某士官長墳上的石碑。你心底暗暗的想，剛才那麼一下可是有些手勁的，這豈不是冒犯了嗎？於是趕緊口中默念以祈求原諒莫要介意了。
其實像這樣的墳頭在這個小島上到處都可發現，在你們部隊裡就有好幾個。記得那是一個朗月當空的夜晚，你獨自一人在鍋爐間燒著熱水。霎時間一陣風過，吹敞了你未緊閉的鍋爐間門。走出門外，映入你眼簾的是一縷縷遊絲般的月光。順著你的視線往前而去，是一座孤伶伶的的墳頭。它就立在一株木麻黃旁邊，一同座落於那一片平緩而向著月亮的花崗岩山坡上。
它們形狀多砌造成火砲似的模樣，並且幾乎都面向西北方。每當在那些個節日，連上的弟兄會為其打掃並擺上祭品。而這樣的傳統也就一梯一梯次的交接下來，以至於現在。但隨著部隊不再駐留，就不免會有些像這樣被湮沒在荒煙漫草中的墳。若是不甘就此被遺忘呢？你會發現部隊長突然間身附神力似的，帶你們找到了一個早無人照料的墳。灑掃之後，你們連長也才能安安穩穩的入睡呀！然，要不要再試著撥開木麻黃的枯葉？算一算究竟還有幾個來了這裡，就再也回不了家的人。而家在何方？在那彼岸遙遠的一大片土地上。「千里孤墳，無處話淒涼。」但是若站在這木麻黃公園上得遠眺故鄉，對他們而言，多多少少也是一種安慰吧！
至於那位整個防區動員要搜出的人呢？他終究還是沒能插個翅膀，飛越那一道人稱黑水溝的海峽，回到他夢裡縈迴的來時處。他在躲藏了近四十個鐘頭後，被另一師的海防在島的東南方海邊的一處廢棄碉堡裡找到。除非他能像那位仁兄一樣，繫了兩顆籃球就能游往那頭。要不在這個小小的木麻黃公園裡，他是沒有多少地方能去的。不可為而為之，大概就是這種情形吧！
但此刻黎明將至，夢鄉將去。你俯瞰著那些曾留下的，屬於二十歲的足印。但那些行走過的痕跡如今安在？在你還來不及摸索的時候，歲月的浪潮已是席捲而來，並逐一洗去足跡。相信有一天，你將不複記憶，抑或是為生活的無奈與其繁雜瑣事而無暇想起。但總會在某月某日的夜裡，記憶終要甦醒過來。將你帶回那些屬於你曾經落下眼淚汗水，時而心痛黯然時而感動莫名的年少歲月。
而關於那天夜裡在伙房中傳出來的乒乓聲，你想：那裡也許正藏匿著一個又飢且渴的人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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